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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汪雪水(二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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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汪雪水(二)

正月初一,五更時分,宮人便早早起來,燒頭香,放花炮,備椒柏酒,包好裹著銀錢的餃子。

清寧宮小廚房,一盤盤小菜、一杯杯椒柏酒、一碗碗剛煮好的餃子依次放上托盤,流水似的往太子寢殿端。

只剩最後一托盤餃子時,林林端了一碗放在托盤的右下角,囑咐端托盤的宮女:

“這碗有銀錢,是專門給殿下留的,讓主子高興,千萬別放錯了。”

“是。”

宮女端進寢殿,把那碗包有銀錢的餃子放於主位,而後退了出去。

太子在裏間被夢齡伺候著穿衣洗漱,一切就緒,步至外間,向林林道:

“都叫進來吧。”

“是。”

林林向外招了招手,宮人們依次進來,齊聲向太子行禮:

“新年納餘慶,佳節號長春,願殿下歲歲安康,萬事如意。”

“同喜同喜。”太子臉上洋溢著笑,掌心一揮:“領賞吧!”

林林端來一盤金稞子,給每人發了一個,平安則把那盤椒柏酒端來,給每人發一杯。

眾宮人笑容滿面,一齊舉起酒杯:

“謝殿下!”

“好啦,來領各自的餃子吧!”林林又招呼,“總共有兩個包著銀錢的餃子,看誰運好能吃著。”

眾宮人雀躍著上前,挨個去端餃子,每端之前,便輕念一句:

“正月初一,大吉大利。”

大家都非常有默契的避開主位那碗,端好之後便自動退出主殿,等林林和平安端完,唯剩夢齡。

她雖不知內情,但也曉得主位上的不能輕易動,伸手去端另一碗,指尖還未碰到,太子聲音傳來:

“你留下,陪我吃。”

林林、平安早已習慣,自行退了出去,只留他二人。

夢齡也不推辭,正要落座,太子又道:

“屋裏有點冷,你翻一翻炭火。”

“好。”

夢齡步至熏籠前,打開蓋子,拎起鐵鉗翻了翻裏邊的銀碳。

趁著這功夫,太子悄沒聲的把兩個人的碗調了個。

待夢齡坐回來,他若無其事的吃自己那碗,夢齡不疑有他,望著碗中的餃子,輕聲念道:

“正月初一,大吉大利。”

繼而拿起象牙箸,夾起餃子往嘴裏送,不知吃到第幾個,嘎嘣一聲,嘴裏咬到了東西。

夢齡忙擡掌到唇邊,吐出口中的銀錢,喜笑顏開:

“錢!我吃到了銀錢!”

太子擱下筷箸,拍了下桌子,下巴一擡:

“你看,跟著我,財運好!”

用完早膳,太子隨朱見深先到奉先殿、奉慈殿祭拜,接著到仁壽宮,向周太後拜賀新年,再接下來太子單獨拜賀王皇後,而後隨朱見深至奉天殿,舉行大朝會,接受文武群臣及四夷朝使的慶賀,賜節慶賞錢。

午宴過後,太子還要前往文華殿,接受百官朝賀。

與此同時,朝廷封誥的命婦們也要入宮向太後、皇後朝賀。

這一切結束之後,便是晚間的宮中宴會了。

晚宴依舊設在奉天殿。

一眾錦衣衛守在各處,東廠頭子尚銘四下巡邏,一瞅見指揮做事的汪直,立時心虛的不行,急忙繞道走開。

汪直自然瞧到了他,只是特殊時期,不宜另生事端,便由著他去,只對著他的背影冷哼一聲:

“君子報仇,十年不晚。”

尚銘避至中右門,暗自勻著氣,迎面碰到太子在夢齡、平安的陪伴下走來,趕忙迎了過去,笑著行禮:

“殿下,新春愉快。”

“同喜同喜。”

太子含笑點了點頭,他卻不欲讓路,低聲道:

“殿下,借一步說話。”

太子神色一動,撇開夢齡、平安,隨他到了墻角。

尚銘皺眉道:“殿下,萬歲爺的心思,奴婢瞧不透啊,他是又想重用汪直嗎?還請殿下明示一二。”

太子笑了一下:“爹爹行事自有他的道理,我不愛去揣測,我只相信,多行不義必自斃。”

“啊?”尚銘發懵。

“與其妄自揣測,不如睜眼看著,那人是如何自覺墳墓。”

太子說完,拍拍他的肩,率著夢齡、平安繼續往奉天殿而去。

留在原地的尚銘回味著他的話:

“睜眼看著......”

走出一段距離後,夢齡忍不住道:

“殿下,這尚銘瞧起來也不像什麽好人,您點撥他,豈非便宜了他?”

“便宜不了。”太子淡定一笑,“多行不義必自斃,也適用於他。”

“哦~”

夢齡似懂非懂地點點頭,一瞥眼,瞬間被殿前廣場的景觀吸引。

金碧相射,錦繡交輝,千百盞花燈組成一片光的海洋。

最吸睛的,莫過於中間那座體型巨大工藝繁覆的鰲山燈。

由木架搭建起小山一般的燈棚,覆以松竹翠枝,紮上彩色絲綢,各路神仙人物點綴其間,下開大門,門楣上書鰲山二字,燈景層層疊疊,令人目不暇接。

最妙的是,一條金龍順著鰲柱攀援而上,直達最上層的小亭,小亭裏立著一個真人大小的人物燈像,赫然便是朱見深的模樣!

遠遠一看,好似海外仙山上的金臺玉宇,而朱見深立在眾仙之上,真如玉皇大帝一般。

“天吶。”夢齡驚嘆,“世上竟有這麽美的鰲山燈。”

太子亦感嘆:“汪直這陣子沒白忙活,爹爹一定喜歡。”

如他所料,朱見深與萬貞兒攜手進來時,一眼便看到正中的鰲山燈,恐他看得不仔細,萬貞兒還特意指給他看:

“萬歲你瞧,最上邊的不是你麽?”

朱見深瞇眼瞧了會兒,唇邊漾起淺淺的笑意。

汪直早早候在燈山下,身側還備了案桌,案桌上擱著筆墨紙硯,朱見深、萬貞兒一走近,趕緊躬身行禮:

“萬歲,這鰲山燈還缺副對聯,您給題一個吧。”

“好!”

朱見深心情大好,提起毛筆,在紅聯上一揮而就:

燈球巧制,數點銀星連地滾;鰲山高設,萬松金闕照天明。

萬千燈影照耀下,皇帝駕臨奉天殿。

落座,晚宴開始,輕歌曼舞,觥籌交錯,祝禱聲不斷。

席間,他瞥見汪直立在角落,不住的擡袖擦額間的汗,想來為了討自己歡心累得夠嗆,不由得生出幾分不忍,便招了招手:

“汪直。”

“奴婢在。”汪直連忙躬身上前。

“近日你辛苦了,來啊,賜杯禦酒。”

“謝萬歲!”汪直大喜。

懷恩另拿了個空酒盞,拎起朱見深桌上的八仙龍鳳壺斟滿,雙手捧給汪直。

汪直早已口渴難耐,苦於要在皇帝跟前兒好好表現,才一直忍著,這時得了禦酒,仰起脖子一口灌下,飲完之後,還意猶未盡的舔了舔唇。

這模樣略顯笨拙,讓朱見深聯想到他剛被引薦到自己面前時,聰明的眉眼裏透著少年人的稚氣,心底不禁又軟了些,笑道:

“你既喜歡喝,便整壺都賜給你,讓你喝個夠!”

汪直激動不已,伏地大拜:

“謝萬歲!”

尚銘則是臉色大變,心中愈發沒底。

汪直喜滋滋的從懷恩手裏接過八仙龍鳳壺,一步步退至殿外。

一離開皇帝視線,趕緊靠著廊柱,張開嘴巴,舉起酒壺,咕咚咕咚全灌下去。

尚銘悄悄跟過來,暗暗偷窺。

汪直喝完了酒,熱得去扯領口,想了想,步下白玉臺階,玉階上下一共分布著十八個鼎式大銅爐,他來到最下邊角落的那個,在上面抓了把雪往臉上拍。

不知是不是酒喝得太多,他只覺燥熱眩暈,拍雪並不能緩解,幹脆靠著銅爐緩緩坐下,銅爐整日在外風吹雪凍,爐身冰涼涼的,他貼著舒服極了,愜意地閉上雙眼養起神來。

奉天殿內,周太後已是困頓不堪,今日她與王皇後接見了一天的朝廷命婦,王皇後正當壯年,精神頭還不錯,她年長,委實熬不住,便向朱見深道:

“我兒,差不多了,咱們去看煙火吧。”

此時宴席接近尾聲,朱見深也體諒母親,點了點頭,下令道:

“放煙火!”

大家來至丹墀,朱見深、周太後、萬貞兒、王皇後、太子站在最前邊,餘下妃嬪皇子依次靠後,各宮宮人則立於最末一排,連成一片小小的人海。

嘭嘭嘭!

璀璨的煙花在夜空中一聲聲綻放,此起彼伏綿延不絕,流光溢彩四散開來,化作絢爛多彩眼花繚亂的星河。

夜空中燦爛奪目的星河與廣場上爭奇鬥艷的燈海相映成輝,分不清彼此,連成一幅新的壯闊畫卷,直教人嘆為觀止。

朱見深讚嘆不已:“如夢似幻,真真如仙境一般!”

萬貞兒趁機道:“聽說汪直這些日子廢寢忘食,日夜操勞,只為給你個驚喜。”

“嗯~”朱見深頷首,“用心了。”

周太後雖不喜汪直,但剛和兒子修覆關系,不願在此時拂其面子,便忍下不表。

萬貞兒則四下掃去,懷恩、梁芳等人皆在,唯獨不見汪直,心中不免嘀咕:

擱以往,他早冒出來順勢表忠心了,怎地今兒個不見人影呢?

她給梁芳使個眼色,梁芳默默嘆了口氣,退出人群。

朱祐杬原本在宸妃跟前兒待著,奈何擠在人群裏,只看得到天上的煙花,看不清廣場的燈海,偏偏又他處於一個不高也不矮的尷尬年齡,不能像往年那樣被抱在懷裏,急得不行,便朝最前邊的萬貞兒喊:

“母親!母親!”

萬貞兒回首,瞅見他的處境,笑著招手:

“杬兒,來。”

貴妃發話,其他人連忙讓路,朱祐杬順利抵達最前方,宸妃在後呵呵直樂,一副沒心肝的模樣。

太子看在眼裏,立時想到夢齡,扭身去看,果然,夢齡在最後一排,費勁踮著腳探著腦袋往前瞅。

前方人頭攢動,燈海影影綽綽,看不真切,一幅美畫只看得到三分之二,比飯吃了一半被撤走還難受。

她正惋惜著,挨擠的人頭忽地退避開,一條窄窄的小路現於眼前,緊接著,是太子含笑的臉。

他步履翩翩,徑直走到她面前,不等她反應過來,一把抓住她的手腕,不由分說地拽往最前方。

那股握在腕間的力道,那些投來的異樣眼神,還有那張眉眼帶笑的俊美側臉,令她漸漸回過神來,忙道:

“殿下,不合規矩!”

“管它呢!”

歷來持重的太子難得展現出叛逆的一面,一路步履不停,拉著她到了前沿。

嬪妃們紛紛側目,交頭接耳,被這麽多人瞧著,夢齡只覺臉上火辣辣的,別提多不自在了。

周太後瞥見,連忙招呼:

“來,到老身這兒!”

太子得了靠山,立即擁著夢齡擠到周太後身前,周太後慈愛地瞧著他倆,故意揚高了聲音:

“一個是老身最疼的寶貝孫子,一個是老身弟弟的寶貝徒弟,自然要一起陪著老身啦。”

此話一出,等於暗示眾人,夢齡是她授意過來的,規不規矩的,都靠一邊站。

有了國舅爺愛徒這一層身份,眾妃皆默認,太子身邊這位貼身宮女不能以普通宮人而論,各自收回目光。

夢齡得以解脫,安心待在太子身側,盡情觀賞眼前奇景。

地上火樹爛漫,天際虹彩狂舞,五顏六色的光芒瑰麗怒放,繽紛迷人眼。

夢齡看得呆了,忍不住輕聲感慨:

“詩雲:落霞與孤鶩齊飛,秋水共長天一色。今晚的景,倒有異曲同工之妙,天地之間好似隔著一面鏡,不知是地上的燈海映到了天上,還是雲端的星河落在了人間。”

太子聞言,眼珠子一轉,唇角輕勾,附在她耳邊低聲道:

“這樣的景,你回家鄉可看不到,還是留在宮裏好,年年都看得。”

空氣微涼,他呵出的氣息暖暖的,帶著一絲濕潤,一下下掠過她耳畔,酥癢酥癢的,呵得她臉紅,一顆心小鹿似的亂撞,下意識往一旁躲去,後頭的話也沒心思聽,只依稀聽見他說回家鄉看不到,懵懵地點頭:

“噢,待會兒回去,奴婢把它畫下來,晚年的時候,可以常拿出來看。”

太子再次嘗到了挫折的滋味,心中卻仍是不甘,伸臂箍住她的肩膀,唇瓣追到她耳畔,不依不饒道:

“你傻啊,畫出來的,哪兒能和眼睛看到的相比?”

少年的手指強勁有力,隔著衣料都能感受到那股執拗,少年的唇瓣更是霸道橫行,不容她躲藏回避,追逐之間,猝不及防地擦過少女嬌嫩柔軟的耳廓。

一霎那,周圍劈裏啪啦的煙火聲、熱鬧鼎沸的笑語聲,仿佛都靜了下去,唯剩肌膚相觸時生出的那縷細微酥麻的電流躥遍全身。

兩人怔在那裏,面面相覷,氣氛微妙無言。

一抹緋紅自臉頰爬上耳廓,夢齡的一顆心跳得更快了,愈發不知所措。

嘭!!!

夜空中一簇煙火璀璨綻放,化作點點流星雨,簌簌而落。

四面的煙火聲、笑語聲依次回歸,兩人的思緒被強勢拉回,夢齡率先打破這寂靜,輕輕推開他,低眉道:

“美景難忘,奴婢牢牢記在心裏,只要一看到畫,便能想起種種細節。”

這不是他想聽的答案。

但比起答案,此時此刻,他更在意的是那可愛的、誘人的小耳朵,粉嫩瑩潤,像顆剛熟起來的櫻桃,勾著他想再擦一次。

不,是想輕輕的咬上去,含在嘴裏,盡情地品味。

意猶未盡的他情不自禁又探過身,循著那誘人的所在,一點點靠近,誰料即將碰到之時,後衣領猛地被提溜住,整個人被往後一拽,瞬間與她拉開了距離,耳邊傳來奶奶低低的嗔怪聲:

“嘖,差不多得了,有點太子樣兒!”

旁邊的朱見深瞟來,周太後又護起犢子,睨他一眼:

“嘖,看什麽,他還是個孩子!”

朱見深笑著搖搖頭,不再理會。

太子亦不好意思,總算收起莫可名狀的熱忱,放過少女無辜的耳朵,老老實實待在奶奶身前,繼續去看天上的煙花。

另一側的萬貞兒看在眼裏,不禁若有所思,心中盤算起新的事宜。

就在此時,人群一陣騷動,驚呼聲不斷,頭頂夜空又亮了幾分。

萬貞兒、太子、夢齡一齊擡頭去看,原來是煙火放到最高潮,五彩斑斕的光芒在夜幕上綻放出福、壽、祿三仙的圖案。

而三仙下方,亮起四個紅色大字:恭賀新禧。

“哇~”

朱祐杬瞪圓了眼睛,拍手大叫:

“仙人來給我們賀喜了!”

“哈哈。”朱見深開懷大笑,龍顏大悅:“汪直呢?賞!”

然而話音落下,並不見汪直現身,不由得咦了聲。

萬貞兒大覺不妙,扭頭去問梁芳:

“人呢?”

梁芳與汪直不合已久,萬歲、貴妃面前,還總被他壓一頭,哪會真心去尋?方才不過做做樣子而已,攤攤手道:

“奴婢尋遍了,也沒尋到汪公公的身影,實不曉得他去了哪兒。”

當著眾人的面,萬貞兒不便計較,只剜他一眼,轉頭向朱見深笑道:

“許是太累,先退下歇著了。”

“嗯。”朱見深並未多想,仍笑道:“那等明日再賞吧。”

夜幕中的光芒漸漸隱去,一點點恢覆為靜謐沈寂的墨色錦緞,為煙火表演拉上結束的帷幕。

周太後揉揉倦乏的雙眼,打了個呵欠:

“總算放完了。”

朱見深莞爾一笑,開口下令:

“散了吧。”

“是。”

眾人齊應,有序撤去,人群剛剛松動開來,砰一聲巨響打廣場傳來。

“還有?”

眾人詫異,循聲望去,待看清眼前一幕,立時驚在當場!

“天吶。”

夢齡捂住嘴巴。

“哈。”

太子目中流出一絲驚喜。

“怎麽會......”

萬貞兒喃喃,一臉難以置信。

“他竟然......”

朱見深漲紅了臉,氣得身子微微發抖。

下方廣場,鰲山燈旁。

一截金龍斷尾落地,汪直披散頭發雙目通紅,衣衫淩亂敞胸露懷,手裏提著一把繡春刀,刀尖直指金龍,癲狂大笑:

“讓你騎在我頭上,這就是下場!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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